【曼瑛访谈录·6】奥大教中文,争取到开”新西兰华人“这门课
前 言
国立台湾大学(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在进行一项全球性的对海外公共知识分子的研究项目, 被研究对象是从事同中国研究相关的高级学者。这是一个口述历史项目,被形容为“中国知识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China Knowledge)”。惠灵顿大学历史学家Pauline Keating教授分管该项目在新西兰的进行,这个项目在新西兰被称为COMPARATIV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CHINA STUDIES IN NZ。我作为记者、叶宋曼瑛博士(Dr. Manying Ip) 的学生,承担了对曼瑛博士的采访任务。
叶宋曼瑛博士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从香港移民新西兰,是新西兰皇家学院首位华人女院士、奥克兰大学亚洲研究学院教授。曼瑛博士是新西兰华人历史研究的先驱,她的开拓性研究填补了这方面的空白。 曼瑛博士也担任许多社会职务,是备受尊重的华人学者。
毛传媒发表的对曼瑛博士的访谈系列,比原有的学术性访谈在内容上更为丰富,表述也更生活化。访谈录希望从一个高级学者的视点,展示新西兰社会一百多年来的进程和华人移民在其中的命运起伏;同时也展示曼瑛博士从事研究的心路历程和对个人身份定位的探索。
- 毛 芃
叶宋曼瑛博士在自家小院
(毛芃2015年12月摄影)
奥大教书:从零开始教中文,
争取到开”新西兰华人“这门课
请问您是哪年从奥克兰大学毕业的?毕业后一直在奥克兰大学任教吗?
曼瑛:我是1983年从奥大获得历史专业博士学位的。这个时间很容易记,因为那一年是奥克兰大学成立100周年。不过我并没有参加博士生毕业典礼。
我那时有两个孩子,以我在香港的经验,毕业典礼是很隆重的事情,是不能带孩子去的。我不知道参加奥大毕业典礼是可以带小孩,爸爸、妈妈上台领领取毕业证书,小孩子在台下高兴地观看。后来有同学问我怎么没参加毕业典礼,说是很盛大的典礼,因为奥大成立100周年,很多国际知名学者从世界各地来参加各种校庆活动。可我居然以为不能带孩子参加毕业典礼就没去,那时真是笨的要命。
毕业当年我就进奥克兰大学教书,在中文部教对外汉语。 那时中文部所在的系叫亚洲语言和文学系(Asian Languages & Literatures Department),系里正好缺人。
那您运气还真不错呢,就是说您在奥大的教书工作是从教中文开始的?
曼瑛:是的,我那时的工作合约是一年一年签。当时没有什么海外华人文学,我主要是做汉语教学和研究,这是个从零开始的工作,因为那时教科书很老旧,我记得是美国汉学家约翰•德范克(John DeFrances,1911 -2009)编写的,虽然是很有名的教材,但是内容陈旧,书里插图的人物都是穿长袍马褂,教学方法也不是很新。
那时学生不多,一年级学生大概有二、三十人,都是新西兰Kiwi还有几个亚裔学生。后来才知道这些亚裔学生是新西兰华人,可当时并不知道。
这些华人学生都是本地出生长大的,是早年来新西兰的华人后代,完全不懂中文。
80年代教中文,那时候情况同现在一定很不同吧?
曼瑛:你看看这些旧教材,旧时的试卷, 就知道我们起初是怎么教中文的。这是1984年的考试卷,考卷上面这些字都是我写的。 因为那阵子没有中文电脑,考试要考3个小时,考卷上的考题都是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古汉语是用繁体字教授的,所以考卷上也必须是繁体字。
那时候什么都是自己做,因为我做博士生研究时去过商务印书馆,知道文革之后他们出版过对外汉语教学的书籍,知道北大也有,我就去这些地方找资料,把他们的基础汉语 教学引进到奥大。总之,就是很用心地去做这些事情。
商务印书馆出的中文教材
当时系里说,你教最新实用汉语, 可是没有录音带啊。我于是就找一个名叫张晓雷的学生一起录音。晓雷是北京人,理科生,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一直以为她的名字是小蕾,小花蕾的意思。后来才知道是晓雷,拂晓的雷,很男子气的名字。
我请晓雷做助教,记得一个暑假都没有休息,就是坐在录音室录音,“你看得到吗? 我看不到。” “你看得懂吗? 我看不懂。”就是这种一问一答、很枯燥的口语替换练习。
张晓雷普通话讲得很好,我的普通话没那么标准,但当时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请,就自己做。也没有觉得怕,没有更多的思量,学生需要的我就做。不但考试题是自己出,平常要学生做的练习,都是一笔一笔写出来的。当时没有教材,真是比较困难。
您教中文教了多少年呢?
曼瑛:我一直都在教,从1984年开始,直到我当了教授,一直都在教一年级的基础中文(Language Acquisition)。后来教科书换了,我们编了自己的教科书,使用起来比较理想一点。有人以为我做了教授,不会去教最基础的课程,但其实不是这样。
就教学而言,如果是学校需要的课程,我一定会去教的,不会摆资格,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从来不会这样。中国历史我也教,基础语文我也教。教中文入门的课程,是很辛苦的。
我们开对外汉语这门课的时候,信念就是小组教学,不是大班教,每个班不超过30人。全盛的时候,一年级有200多学生,老师们每周都有一整天要上五节课,从上午9点开始一直到下午3点。其他时间还要上其他课。
我教得很起劲,因为能看到学生在进步。在新西兰,没有谁比我们的中文教学做得更好了。像《汉语桥》这样的国际性竞赛,我们的学生有拿过冠军。不是说人家做的不好,是我们的团队更有精神头吧。总之,中文教学工作还是挺让人愉快的。
不过,对外汉语教学毕竟不是我的研究方向,因为我不是语言学家,是从头学起,那时真的是不怕辛苦。
1997年,在奥克兰大学举行的第一届中文演讲比赛上,奥大学生Haewyn Ho获得大学组演讲比赛第一名,她的演讲题目是《我是个香蕉吗?》
这几张照片看起来很有意思, 您能解释一下都是干什么的吗?
曼瑛:第一张是奥大对外开放日,很多校外人士来参观,我们的学生就表演一些与学中文有关的小节目。这一张是表现在饭馆用中文点餐、就餐的场景
下面这张包饺子照片是学生们在举行课外联谊活动。
中间的是叶宋曼瑛博士
这两张跳舞的照片很漂亮,左边是您的女儿吧?
曼瑛:是的,是我女儿叶慧,她那时也在学中文,你知道她从小跳芭蕾舞,这是她带着其他学中文的学生们跳中国民族舞。
除了中文,您在奥大还教过什么课呢?
曼瑛:我也教 Chinese Thought (中国思想),这门课是从周代以前的孔孟哲学一直讲到毛泽东思想。
这门课原本来是叫 Chinese Philosophy (中国哲学),但哲学系的人不喜欢,他们认为中国的思想算不上高深的哲学,所以我们把这门课改为 Chinese Thoughts。
另外,我还给二年级的学生上中国文学课,学习《孔乙己》什么的。
1984年奥大中文专业二年级学生考卷
您还教过Chinese New Zealanders(新西兰华人)这门课,我当年读研究生的时候,还跟您学这门课,学了一整年呢。
曼瑛:对,我其实也给本科生开 Ethnic Chinese Abroad(海外华人)这门课,是1991年开始开的。在这之前我向文学院提出开课申请,文学院不同意。
到了1990年,看到确实有很多华人进入新西兰,学校才觉得研究海外华人很重要,值得开课。文学院就说好吧,同意我开这门课。
记得第一次提申请是1989年,我那时在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做研究,意识到研究海外华人的重要性。结果申请了两年获得批准。
我的书 Home Away From Home, Life Stories of Chinese Women in New Zealand 《也是家乡》,正好是1990年出版。当然我不是要用自己的书做教科书,我从未用自己的书当过教科书,带研究生时也没有。但是我知道海外华人研究的重要性,像华人为什么要到海外去,他们有什么经历等,这些都值得研究。
杨绛先生为《也是家乡》题写了书名
1990年代初进入新西兰的华人,大都是以香港和台湾为主吧?我记得新西兰1987年实施新的打分移民政策,这才开始有新一波的华人移民潮。
曼瑛: 是这样的。 1991年我给一年级的学生开 Ethnic Chinese Abroad (海外华人)。后来,给三年级学生开Chinese New Zealanders(新西兰华人)。很多其他系的学生知道后感兴趣,就来询问,包括学医的学生也来询问,因为亚裔人口的增加会同他们的学科有关联,例如要了解亚裔的卫生健康状况等。
那时候,奥大社会学的和政治学的教学内容也都有同海外华人、同新西兰华人有关的,但是他们的学生并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知识,我想那我不如就开门这方面的课。
后来媒体知道了也来问,总之那时候很多人需要海外华人的研究资料,大家意识到华人已经成为新西兰多元文化社会的一分子。
我就说,你们谁想念这方面的研究生也都来念吧。
其实,教学和研究都是同当时的社会发展密切相关的。为什么那么多学生来读我开的 Chinese New Zealanders (新西兰华人) 这门课, 包括你也来读,就是因为有许多新移民进来。大家对这个现象有兴趣,想知道这对新西兰的影响。
就是说,您当年除了教“对外汉语”、“中国思想”,还教“新西兰华人”,那 工作量还是蛮大的。
曼瑛:我还为研究生班的学生上“研究方法论”(Research Methodology)” ,这是整个亚洲研究院研究生们的必修课,不论你研究什么,都要学这门课。
这门课也教学生如何在网上查找资料、怎么用关键词找科目,教学生掌握做研究员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正统的研究方法。
例如在历史系,有“历史论证”,就是教学生用一种严肃的研究方法和理论做历史研究。
请问这张照片上的几个人都是您的学生吗?
曼瑛:是的,右边的是何悦和她先生,他们俩都是读我教的研究生课程。记得何悦前些年还参加过奥克兰区议会的选举,他先生Peilin Yang 在AUT开创了中文课程。
照片左数第三位是宫宏宇,他在Unitec开创了中文课程。中间这个穿白上衣的女生叫Julia,她那时已经在英国牛津工作,这是她从英国回来看我们大家。
叶宋曼瑛博士(左一)同她的学生们
您的学生毕业后大都从事什么职业?他们懂中文,这是个优势。
曼瑛:学生毕业后做什么都有,像刚才说的Peilin Yang 和宫宏宇是教中文的,有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有做外交官的,还有做学术研究的。
实际上,奥大中文专业的毕业生在华语国家做英文教师的也不少。
你看下面这张照片,这是1988年我和我的学生Rebecca Needhan 一起到中国曲阜孔庙参观时拍的。那时她已经从奥大毕业,到上海外语学院深造。我去中国的时候到上外去看她,然后一起去山东旅行。
你再看下面这张照片,这是1997年在惠灵顿总督府拍摄的,Rebecca那时已经是政府外交部亚洲事务部的外交官员了。
左起: 叶慧、叶宋曼瑛博士、Rebecca Needhan
上面第一张最左边是您的女儿吧? 记得她也做过外交官呢。
曼瑛:是的,左边是我女儿叶慧,她2000 - 2003年在香港做副总领事。
做学术研究的毕业生表现如何呢?
曼瑛:做学术研究知名度比较高的就是Anne-Marie Brady, 她是坎特伯雷大学教授。 她是在奥克兰大学拿的学士和硕士学位,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拿的博士学位。
哦,就是去年到今年写了好几篇评论中国对新西兰影响力文章的那位学者啊,原来她也是您的学生。这么说,她很懂中文,是吗?
曼瑛: 那当然。Anne-Marie Brady的中文水平非常好,念大学时就能看懂奥克兰本地的中文报纸。
学中文的学生因为对中文感兴趣、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最后做同中国有关的研究,这很常见。
您能说下这些照片吗?这一张不是曹玉堂曹先生吗?他是奥克兰华人餐饮协会会长。我同他蛮熟的呢,这张照片看起来好年轻啊!
曼瑛:这是1987年我们新西兰中文教育基金进行筹款拍卖活动时拍的。曹玉堂先生是金马饭店的老板,一个非常热心的人。为了支持我们的筹款拍卖活动,他送来一只乳猪参加拍卖,还帮助主持拍卖,因为我们也不懂得怎样拍卖。
这几张照片都是那天筹款活动时拍的。这一张是华人小提琴家陈炳霖(Binglin Chen) 和太太安娜、儿子查尔斯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一起在筹款活动上演出。陈炳霖原来是上海交响乐团的,那时他是新西兰交响乐团唯一的华人。
我们的筹款活动是在奥克兰大学的前总督府进行,来了很多人,很热闹。
小提琴家陈炳霖(右二)
筹款拍卖活动现场
最后这两张照片好有历史感呢。我给您带来一张我拍的照片,是2005年在奥大举办的中文演讲比赛现场拍的。您还记得那次活动吧?
曼瑛: 记得,记得,这张照片确实还没有看到过呢!
2005年,奥大举办第9届中文演讲比赛
中间为叶宋曼瑛 (毛芃摄影)
你看,我四周是穿红衣服的人,他们都是从Rotorua 一个毛利部落来的参赛者。我左手边的两个是带队的老师,前面的小孩子是初级班的孩子。
这些毛利孩子的中文发音很不错的。就在那次演讲比赛前不久,我还特意同一位中文老师到Rororua 去看在那里教毛利孩子中文的老师。那位老师很能干,教的毛利孩子参加中文演讲比赛经常获奖。
(除署名外,本文所有图片由叶宋曼瑛博士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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